“亮了,能看到。”
时隔44年,杭州“天才翻译家”金晓宇的右眼再次看到光明。
这也是他时隔半年再次走入大众视野。年初,因为一篇报道,金晓宇的故事刷屏,大众认识了这位命途多舛的翻译家。
半年后,金晓宇站在自己家中,聊起他和翻译的故事。他告诉九派新闻,“天才翻译家”的赞誉只是外界的一个光环,“自己还是得认认真真做好事情,要不然懂行的肯定看得出来”。
他将自己能把作品翻译好,得到大家的认可,归结于锻炼。“我一直在想翻译的事,走路想吃饭也想。”
44年与视力0.3
将近下午5时,有人敲门,金晓宇打开了门。
杭州的夏天颇热,他穿着白色背心和短裤,露出白皙的皮肤。虽然已经50岁,但金晓宇脸庞饱满圆润,没有一丝皱纹,看起来不过30岁。他戴着一副眼镜,如果不仔细看,不会发现他右眼的瞳孔似乎缺失了一块——他六岁的时候被玩具枪伤到了右眼。
见到来人,金晓宇往旁边侧身,请客人进屋之后,他径直走向后面的厨房,“爸”。有客人来,一般多是金老先生接待,金晓宇则在房间里翻译。电脑
金晓宇的父亲金性勇正在厨房做饭。因为金晓宇眼睛不好,翻译又很费眼,所以他们晚饭吃得早,晚上也睡得早。
金晓宇的父亲。
6岁那年,金晓宇的眼睛受伤之后,受限于当时的医疗技术,仅做了晶状体摘除手术。这么多年,金性勇夫妻俩一直在为孩子的眼睛着急。他们带着孩子去过不少城市求医,也接触过一些治疗方案,但因为担心手术风险等问题,一直没有进展。
即便如此,他们还是尽力照顾好孩子的眼睛,“他的眼睛洗得很干净。”金性勇说,从外观上看,孩子受伤的右眼乍一看没有什么异样,不会像某些眼部疾病一样出现浑浊甚至流脓等情况。
但孩子受伤的眼仿佛一颗钉子钉在心口,金夫妇感到痛心和无力。所以当浙大眼科辗转联系上他们父子,表示可以让受伤的眼睛重见光明的时候,金性勇感到无比惊喜。
一开始,医院给出了几个方案,最终大家选择尊重金晓宇的意愿保守治疗。当佩戴上定制的角膜接触镜后,光亮撕破沉寂了44年黑暗,金晓宇的右眼再次看到了光。如医生预测的一样,他的右眼恢复到了0.3的视力。
家里面,角膜接触镜静静地躺在盒子里,金晓宇没有佩戴。
他解释,“戴上之后只有0.3的视力,作用不大。”0.3的视力看东西很模糊,再加上金晓宇另一只眼也近视,目前双眼尚未找到舒服的使用状态。他还是戴着那副旧眼镜。
但父亲很高兴,他觉得孩子的眼睛取得了重大的治疗进展,他期待着儿子能加强双眼的锻炼和配合,让视力越来越好。但他也深知儿子的右眼已经休息了几十年,一朝重启,到能灵活使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
10年与22本书
金晓宇和父亲住在杭州拱墅区的一个老小区里,房子没有电梯,水泥地、陈旧的木门和掉漆的柜子,无一不在彰显房子的年代感。
绕过客厅往里,左手边坐北朝南的卧室就是金晓宇的房间,房间右侧靠墙放了一张床,床头旁边是他的书桌和电脑,书桌上放着好几本字典。
他们家字典最多的地方,在客厅。客厅堆满了书籍和药品,其中有《英汉化学化工词汇》《英汉技术词典》在内的近20本字典——这些是金老先生的资料书,他从事医药化工。平时碰上需要翻译的内容,他就会细细翻阅这些字典谨慎核对。这种对文字严谨的态度,也耳濡目染影响了小儿子。
“偶尔我也会让晓宇帮忙翻译一下,他翻译得很好,但这不是什么难事,是比较简单的翻译。”那时候的金老先生没有想过,儿子会展露出翻译方面的才华。因为儿子此前的人生,自高中辍学起,摔东西、伤人、失联,甚至自杀,他们心疼儿子命苦,却无力改变现状。“我们家一直家徒四壁,没有电视机,之前被晓宇砸坏了三个,往里面灌水。冰箱、洗衣机换过好几个了,还有桌子、书架、柜子、门……好好的,突然轰一声,你说怎么办?”
得知儿子是患了双相情感障碍后,夫妻俩对儿子的希望也变成了“只要他活着,不读书不工作不成家都能接受”。在家里最艰难的时候,他们也尽量满足儿子的需求——他想看书,就是想看书,英语、日语、古文、围棋、音乐、绘画、地理等,夫妻俩给他买了两百多本。晓宇还自学了外语和看原声电影,“看外语电影,他先看带中文字幕的,看懂后,做一个纸条挡住字幕再看。一部电影反复看很多遍,直到完全听懂。”
宅在家的时间多了,不理解的邻居以为孩子在家玩电脑。金老先生也不解释,因为解释了也没用。
金晓宇说最近膀子有点酸。
直到2010年,金老先生的老伴去参加同学聚会,一位留校做了教授的同学听说晓宇外语不错,问能不能请晓宇在家翻译。母亲诚恳地说儿子外语很好,请给他个机会。
金晓宇翻译的第一篇稿子是《船热》,出色的翻译让他打开了翻译的门,在此后的10年时间里,他翻译了22本书,600多万字,每一本的评价都很高。有网友评价他翻译的书籍“文笔古朴优美”。
“翻译的时候每十张每十张地翻。”因为眼睛不好,他习惯把要翻译的书籍打印出来,厚厚的一摞A4纸叠在桌上,每一个细节,每一个单词,他都要小心求证,确保翻译的内容准确无误。相比文字,他觉得文中的图片、地图等,翻译难度更高。他还会去查询原作者是否有其他已经翻译了的书籍,去研究他的文风。
天才被人知晓
正如金老先生所说,虽然金晓宇的书翻译得很好,但圈子里认识他的人不算多,更别提外界。他们夫妻俩想着,把晓宇的故事说出去,让更多人知道,即便他们百年之后,儿子也能得到一些照顾。
但时间总是不经花,在给晓宇买药和照顾老伴中,岁月飞逝,直到老伴去世的那一刻,金老先生才突然意识到,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啊。
因为大儿子在国外,小儿子又犯病了在医院,老伴离去的时候,只有金老先生陪着她。在殡仪馆,他望着老伴的骨灰盒,说:“我要打电话了,你同意吧?哪天我也走了,就没有人知道我们儿子的事了。”
他拨通了媒体的电话,问能不能写写我们的天才儿子。之后,金晓宇的故事在社交平台刷屏,无数人知道了这个翻译家。
金晓宇的家。
一时间,访客几乎踏破了金家的门槛。金老先生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,金晓宇更没想到。除了白天络绎不绝的客人,半夜甚至还有客人造访。文化人的涵养让金老先生友善接待来客。
金老先生的老同学也纷纷与他取得联系,表达了对他家处境的关注,夸赞金晓宇的才华。还有金晓宇翻译路上的第一个责任编辑,也从大洋彼岸发来了邮件,安慰和鼓励金晓宇。
像一颗滚烫的石头砸入湖心,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变得热闹,甚至,有些吵闹。
对金老先生而言,他最欣慰的是,多个翻译协会和出版社向金晓宇伸出橄榄枝,这其中就包括金老先生很喜欢的浙江省翻译协会。
不仅如此,儿子要参加的活动多了起来,他甚至主动开始接触外界了。平时他们俩只是偶尔出去吃吃饭,现在儿子会同意去参加一些活动,父亲给他张罗对象,他也愿意去接触。
金晓宇告诉九派新闻,他前段时间去参加了翻译协会的一个活动,会议上发言讲了些东西。现在他与人交谈的时候对答如流,不卑不亢。
“天才”是锻炼出来的
对金晓宇而言,出名之后,生活中最大的变化是时间不够用了。
他不太喜欢同样的问题翻来覆去地回答,而且习惯了每天保证一定量的时间去翻译,客人太多,打扰了他正常的工作时间。所以他选择退到卧室里继续翻译,别人和金老先生在外面交谈,他有时出来倒水,却从不往客厅走一步。
随着时间流逝,热点事件一轮压着一轮往前,金晓宇的热度也逐渐下去,来访的人较之前少了一些,他又慢慢回归到正常生活中来。
聊到翻译,金晓宇会露出更多的兴趣,他会告诉你翻译的时候遇到的难题,有些不懂的,比如怎么在手机上朗读文件,他也会主动寻求帮助。
因为楼层较低,室内的光线稍差,需求强光看书的他往往会选择到小区公园里看书,一看就是一天。他极能专注下来,这几十年,老小区里人来人往,装修声音此起彼伏,他置若罔闻。
对他而言,名气和外界的赞誉并不重要,他还是要做好自己,做好翻译的工作。
问及他怎么看待外人称赞他是“天才翻译家”,他没有犹豫地回答:电脑“这只是外界的一个光环,自己还是得认认真真做好事情,要不然懂行的肯定看得出来。”而所谓天赋,在他看来也不过是“锻炼出来的”。
他说刚开始从事翻译的时候,特别专注,“我一直在想翻译的事,走路想吃饭也想”。
现在熟练了,没有以前那么专注,但这也不意味着他松懈了,每一本书,翻译成什么样子,他心里都有数。
金晓宇和他在翻译的文稿。
金晓宇颇具梦幻色彩的经历让不少人将其视作杭州版的《美丽心灵》。但现实并没有那么浪漫,在金晓宇看来,他从事翻译,是因为“在家也做不了别的,像口译也做不了,没办法与人打交道”,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和面临的问题,也懂得如何去把握和发挥自己的优势。
翻译做得好,那么他是否尝试过自己写作?金晓宇说没来得及,“母亲去世的时候,我本来想记录一下,结果报道出来之后,很多人来问我,他们写的和我想写的也差不多,就一直没写。”
自从母亲离去后,家里只剩下他们父子两个男人,日常起居总会有照顾得不那么周全细致的地方,金晓宇也提过请个保姆,或者喊个钟点工收拾家里,但父亲想把钱花在更值得的地方,比如把家里翻修一下,这样子将来金晓宇成家,也对得起女方。
金老先生如今八十几的高龄,身子骨健朗,就是脚踝有些肿胀。现在,他每天做些简单的饭菜吃,金晓宇负责炒荤菜,他喜欢买虾,因为容易做,也因为母亲生前喜欢吃。
平时家里有点什么问题,金老先生会求助社区的帮助,这么多年,社区对他们颇为照顾,金老先生很是感激。但他一直担心,如果将来只剩金晓宇一个人了怎么办,“万一他犯病了,送去精神病院,这不难,但是谁接他出来呢?出来之后他又去哪呢?”
父亲的电脑担忧金晓宇也看在眼里,或许他比父亲想象中的要坚强自立许多,他也在偷偷为父亲着想,比如他曾想过送父亲去敬老院享福,但因为父亲舍不得和他分开,他就没再提这个事。
还有很多时候,金晓宇喜欢一个人去图书馆看书,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。在家等待的父亲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会逐渐焦急乃至坐立难安,但最后,儿子都会平安回家。
采写:记者温艳丽 摄影:记者邵骁歆
来源: 长江日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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