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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樊龙智专注跑步的23年里,今年的长跑最为特殊。他要从山海关出发,只带一位助手、一只猫、一辆补给车,用100天左右的时间,沿着明代外长城的轨迹前行,一直跑到3000多公里外的玉门关。

路程充满未知,但从冒出想法到9月17日开跑,50岁的老樊只用了一周左右。

沿长城奔跑的樊龙智。受访者供图

他是户外运动发烧友,同时也是“黑龙江冰上马拉松”“环青海湖超级马拉松”等赛事的组织者,有着丰富的马拉松赛事经验。凭借这些,他从大海之滨起步,循着山峦上长城边墙和城墩的指引,用双脚一路跨过连绵青山和黄土高原,穿越沙漠和迷雾,掠过废弃的矿场和古朴的村庄,从9月跑到12月,直到树叶变黄飘落,朔雪洒落戈壁,风也更加狂猛凛冽。

12月9日,樊龙智与他的猫咪小妖在甘肃嘉峪关悬壁长城处合影。受访者供图

一路上,不同地段的长城以各种姿态在他眼前伸展。燕山长城巍峨,陕北长城苍凉,有的门楼壮美、保存完好,有的则在自然的打磨中没于黄土。

许多村寨因为长城而形成,人们世代居于此处。一路上,老樊从许多朴实热情的村民那里收获感动,他与守边人的后裔交流,跟走南闯北的养蜂人攀谈,见识了辽阔天地,也领略了潜藏在乡野间的巨大精神能量。

他将这趟长跑称作“探索大地精神的寻根之旅”,看成是“与山河岁月进行一次关于生命的对话”。到12月18日,他已经在长城沿线奔跑了93天,对他来说,长城已经不只是古代建筑,而是鲜活的世界,是横贯过去、此刻和未来的“故事流”,在这连绵往事的河流里,他也成为其中一滴水花。

樊龙智在9月17日出发前计划的长跑线路。受访者供图

尽管奔跑过程中,他遇到过不少波折,但已经奔跑到甘肃张掖的老樊,从未想过放弃。他渴望继续翻越山梁、穿越沙漠,去更远的长城。

以下是樊龙智的讲述:

临时起意的决定

很多人觉得沿着长城跑过半个中国是个壮举,需要长时间筹划,但事实上,从冒出想法到出发,我只用了一周左右。

这要从我的职业说起。

我曾是专攻户外运动的体育记者,为此,之前跟体育毫不沾边的我,也开始进行各种户外运动,成为民政部紧急救援中心山岳救援队队员,参加过汶川地震救援。

离开媒体后,我走上创业之路,陆续组织过很多赛事,尤其是具有极限挑战性质的超级马拉松比赛。但2022年这一年,我组织的马拉松赛事全都延期了,包括一场策划良久的“万里长城超马行”——7天7场马拉松,打卡长城七大关。

整整大半年,我没做成任何事,每天带着沮丧的心情,绕着家附近的公园跑步,一圈、两圈、三圈……即便上半年跑了3000公里,我还是觉得这样的生活看不到底,跑步也失去了意义。

跑步中的樊龙智。受访者供图

赛事办不了,我自己去跑不行吗?至少路径是往前的。有天晨跑,这个想法突然闯进脑海。长城沿线大约3000公里,以我的体能,每天跑30公里左右可行。

最难的是怎样做好沿途的每日保障。

因为有多年户外经验,积累了不少保障心得,也对沿途情况粗略了解,我并不担心物资的配比,只是需要一位保障人员,不仅要开车技术好、沟通能力强,还得懂得马拉松运动规律,具有户外经验,能熟练搭建营地,最好会运动理疗,此外还要爱猫——我准备带上5月份在山东收养的流浪猫“小妖”。

小妖只有几个月大,天性好动、好奇心强,之前我将它从山东带到北京,再带它自驾游玩,一路几千公里,它都适应得不错,很有“户外猫”的潜质。这次路程漫长,小妖的陪伴会对我起到心理疏导作用,再加上担心它和家里其他猫打架,我决定带上它。

出发前,樊龙智抱着小妖与满载物资的保障车合影。受访者供图

就这样琢磨了3天,我找到朋友Tina说起这个想法,她很爽快地答应下来,我也松了口气。接下来的5天,我们便着手订购物资。运动功能食品、跑步装备、露营装备、电子设备、小妖的物品……我的小吉(吉姆尼车)里里外外被塞得满满当当,是时候出发了。

从东到西

9月17日8点,我从山海关开跑。

出发前,我们就确定好路线:主干线是明代外长城,因为线路最为清晰;以沿长城的公路跑步为主,因为很多地段的长城或断开,或在山梁上,不适合跑步,也很难找到路通上去;终点定在玉门关,这里虽不属明长城,却是中国古代文化史中最厚重的一笔。

开跑前一天,我们还在当地入住的酒店发现了《明长城考实》原版书,酒店负责人知道我们需要,爽快地送给我们。有了书和地图,我们又对路线细细规划一番——从河北秦皇岛的山海关出发,一路向西,途经北京、天津、山西、陕西、宁夏,最后抵达甘肃玉门关。

樊龙智拍摄的燕山段长城。受访者供图

大部分时间,行程还算顺利。

黄河、滩涂、沙漠、戈壁……都在我们身后远去。盐州古城、安定堡、石嘴子、双龙石窟……一处处地图上、资料里的地名和景观,已经留印在我们的脑海里。

我跑过石子路、柏油路,跑过河道、堤坝,跑过无定河畔柔软而有弹性的草地,听草秆轻微折断的软脆声音,跑过被阳光晒热的灰土,鼻子里都是干燥的尘土味。

到12月18日,我已经行进了2000多公里,完成河北(少张家口段90公里)、天津、北京、陕西、宁夏及部分甘肃范围内明长城段的奔跑目标。

这些长城各有特色。

在燕山段,长城如莽莽巨龙盘桓在崇山峻岭,高大、威猛、坚硬,我需要攀爬很久,才能触摸到长城的墙体。

河北徐流口长城连绵。受访者供图

可到了陕西段,长城就变得亲切自然,触手可及,它们大多因地取材,由黄土夯制,长久屹立在高原的北风中,为像我一样的旅人指明方向,无论古今。

斜阳里的墩台虽然残破,但壮观依旧。受访者供图

陕北是立体的,也是豁达的。

公路与下方河道只有一步之距,路挂在坡坡上,房子建在坡坡上,田地或在房子脚下,或在头上。

有次我跑着跑着,路上只剩下我一个人,面对眼前的大坡坡,和无穷无尽的沟沟壑壑,忍不住想扯着嗓子吼两声,憋红了脸,喊出个“兰花花”来。可在城市、在平原,我就没有那股气,也吼不出来了。

我跑了一路,最终绕到一处平坝,刚才跑过的沟沟壑壑,全都汇聚到坝子下面。连绵的土沟土台,如同壮阔大海,尽收眼底。夕阳下,高耸屹立的墩台霸气威武,守护着绵延数百公里的秦川大地,有种苍凉的壮美。

立体的陕北。受访者供图

经过宁夏盐池县的时候,我被惊艳了。

这里的城墙高大,门楼巍峨,在修旧如旧的基础上,有一段竟然把古城墙保护在玻璃幕墙里,既让游客看到古城墙的真实面貌,保护了遗迹,也增加了古城的现代感。

出城就是长城景观大道,一直延伸到40多公里外的英雄堡,长城就在路旁蜿蜒而去。在中途十六堡附近,高岗上有五座连续的城墩,保存相对完好,城墩下铺设了木栈道,还搭建了几个高台,游客可以登高观览墙体。

樊龙智在宁夏长城景观大道。受访者供图

到了宁夏中西部一带,长城的保护就随意起来,有的墩台没有围栏和保护的碑石,风化十分严重。

在历史中穿行

这趟行程,我们结识了不少沿线村庄的村民,印象最深的就是秦皇岛市板厂峪村68岁的村民、长城保护者许国华。

400多年前,在戚继光的带领下,一支由义乌将士组成的军队北上修筑长城,在长城脚下聚居成诸多村落,板厂峪村就是其中之一。作为义乌兵的后裔,许国华投身古长城保护工作20年,建立文化展馆、收集整理文物、宣讲长城故事。

在几十公里外的界岭口村,我们又遇到了村民杨晓志,他同样是守边人的后人,也同样是长城保护志愿者,常常义务为游客做向导,仔细讲述界岭口长城的自然、人文历史,农忙时也不例外。在他们身上,我看到了发自内心的责任感,也看到长城在几百年后,依然影响着世代子孙和这片土地。

和许国华、杨晓志一样,住在长城沿线的村民,说话痛快,做事也痛快。

收花生的汉子、放羊的老人和骑行的兄弟,都乐呵呵地回应我的问候,有人主动招呼我们摘枣,有人热情地为我们指路,还有走南闯北的养蜂人和我们分享经历。在唐山市迁西县擦崖子村,村民毫不掩饰对我们这些生面孔的好奇,不停地问这问那。

这是座颇具时代色彩的村落,巨幅“农业学大寨”的标语横亘在高大山体之上,随处可见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建筑,不少建筑,诸如高架水渠、民居房子,都用砖石在表面砌出建造时间。

唐山市迁西县擦崖子村还保留着老建筑。受访者供图

我穿过这些村寨,仿佛穿越了遥远的历史,时间只是在这里缓缓淌过。家门前的溪水哗哗流去,有的村民就在水边浣洗。露天的草地上搭着戏台,演员们在台上画脸扮装,老人和小孩坐在台下,一脸享受地听着暖场戏曲,和着节奏慢慢晃动。我这个久居城市的人就这样被“击中”了,而这只是唐山清河沿村的一个普通下午。

到了西北,景致就不再只有田园刈麦。

我曾探访过许多西北的民间庙宇,有的已经荒废,一把破锁头随意别在门栓上,有的壁画极尽精美,有的则仍在祭奠战死沙场守关的先辈。

当我跑到榆林新城梁时,感觉路面上粉尘开始增多,转过一个弯,便见到了一个巨大的工矿区,路过的卡车席卷着黑褐色的旋风呼啸过来。第二天到新城川,滚滚烟尘依旧,当天26公里跑下来,我的耳朵、眼睛、鼻子甚至袜子里,全都落满灰尘。

后来在宁夏石嘴山段时,我又有两天在雾霾中奔跑,这让我头疼、咳嗽,跑步的心率经常突破180次/分钟,那也是我第一次在跑步中不断停下,降低心率。

在陕北奔跑时,樊龙智的身上、鞋里,全都落满灰尘。受访者供图

我如果没有一路靠双脚跑下来,或许永远都不会见到这些景致、遇到这些人物。这些烽火历史中留下来的古迹遗址,时常让我觉得,在与长城上挥洒热血的古人完成一场对话。

他们或许同我一样,以类似的速度走过长城,走过我脚下的路,而长城始终在那里,见证着来来往往的人群、车辆和历史进程。

对我来说,长城就像一道河岸,往事从它身侧流过,衍生出的新事又不断装点着它,我沿长城奔跑,也如一滴水花,和历史一起向未来奔涌。

考验

按照计划,我每天要跑30公里左右,日复一日,这对人的身体素质和毅力,都是极大考验。

9月17日出发之后的十多天,天气和温度都不理想,有时下雨,有时起风,更多时候是暴晒。因此在开始阶段,我以前的马拉松经验失灵了,曾经跑50公里都不需要做理疗恢复的我,最终在肌肉酸痛面前认怂,只能乖乖接受定时拉伸,常常痛得忍不住大叫。

这是必须经受的历练,一旦我对身体状态放松警惕,后续计划就会受到影响,为此,我电脑必须保持最好的竞技状态,不发飙、不冒进,跑步时都会穿着压缩裤,每天出发前,还会在膝关节和踝部打上肌效贴,只用平时百分之五六十的力气跑步,跑完就脱掉鞋子放松。洗过澡后,我还会根据肌肉和关节部位的反应,涂上运动冷凝膏或者红花油。

跑步后,樊龙智会脱掉鞋子放松。受访者供图

我每天严格遵循着固定日程,一般在凌晨三四点起床,把前一天录下的沿途视频剪辑好,再睡到七点左右,做跑前准备,在下午四五点钟,完成当天的里程目标。晚餐是一天中最闲适的时间,我会来上一点啤酒,与同伴畅聊,饭后或是看书或是记录所感所想,直到九十点钟,困到手机砸在脸上。

跑到第7天,我的身体已经基本适应运动强度和节奏,跑到20多天,我已经很少能感到关节或者肌肉有异常。当你忘了身体的各个部位,身体就是最健康的状态。

这一路上,我只生病两次。

第一次因为跑完没及时穿厚衣物,有点发烧,但第一时间吃过药并加强保暖,很快就恢复了。第二次我和小吉一起“病倒”。它的后轮总是发出“噶哒”的声音,维修师傅说是轮轴承出了问题,得从外地快递配件,我则是呕吐、胃疼、拉肚子,典型的急性肠炎症状。

因此11月12日—11月14日这三天,我只能一边休养,一边等车修好。

胃不疼的时候,樊龙智开了瓶黄桃罐头吃了电脑几口,这是他的“治病神药”。受访者供图

除了生病,我的计划也被疫情打乱过。

跑到十几天的时候,我放弃了天津蓟县段的几公里,后来到了第26天,结束在北京区域长城的奔跑后,又不得不暂时放弃90多公里的张家口段长城——燕山山脉最后一段明长城——以及山西段明长城,连夜驾车1300多公里,花了26小时,最终抵达陕西榆林。

整整一晚,我们困倦、狼狈又沮丧。黑夜里没有车,高速公路就像一条冰冻的河,进入榆林市时我特意看了下运动手表,往常平稳的心率,因为熬夜、紧张、兴奋、连续驾车,飙到123次/分钟。

10月12日,樊龙智与Tina从陕西榆林市前往府谷县,途中遇到车队。受访者供图

12月7日在甘肃白银景泰县,我们再次因为当地防疫政策被拒绝进入,不得不改变计划,先从西边的嘉峪关出发,自西向东完成这段线路。

人生就是这样,无论设想多么完美,计划得多么周密,总是处处充满意外,处处留有遗憾。

生命的乐趣

一个人的跑步更加自由。有时看到有趣的内容,我就会停下来,可能只是端详一头驴,也可能只是观察一只鸟,实在跑得无聊,我也会唱唱歌、背背诗,放空大脑,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。

樊龙智路遇陕北放羊人。受访者供图电脑

只是奔跑久了,见的人和事多了,我的感官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敏锐,思绪也愈加纷杂。

在陕北期间,我家的另一只猫球球去世了。没过多久,我又在一处车来车往的公路里程牌上,发现了一只失去生命的大橘猫。这让我不自觉地更多思考人、生命和自然规律。生老病死我无法把握,只有稳住当下,迈出每一步去向前跑。

许多人都劝我中途放弃,有陌生网友,还有偶遇的路人,但我决不会停下脚步。我在毛乌素沙漠看见过一个路牌,上面画着斜坡的标志。我想这也是人生的写照——不断爬坡成长、休憩,再继续爬坡向上。

当一切都局限在毫无生气的重复时,生活的乐趣也会消失,只有不断变化,翻越山丘,才有生命的乐趣。

樊龙智进入毛乌素沙漠后看到的路牌。受访者供图

每天,我都会收到好友和亲人的鼓励关心,虽然奔跑在陌生的地方,依旧觉得温暖踏实。

在这90多天里,小妖也成长了。

起初它很紧张,第一天下车以后,不敢伸直腿,谨慎地贴着地面走。现在,它可以信步走在长城城墙不足五厘米的砖牙上,丝毫不怕下面是十几米高的峭壁。我们在路边休息时,大卡车、摩托车轰隆隆地驶过,它也敢伸着脖子瞅。

趴在车窗上的小妖。受访者供图

在宁夏跑的最后一天,小妖在腾格里沙漠的干河床里玩,眼神透着霸气,走起路来虎虎生风,面对未知的草丛,也毫不迟疑地穿越腾挪,似乎世界在它脚下。

那一天,我看到鹅喉羚经过滨河大道,百只水鸟扑打双翼,优雅盘旋,似乎在和我们告别。

离开宁夏,也意味着旅程也要进入下一阶段。剩下的近1700公里的路程,正等着我的到来。

新京报记者 左琳

编辑 刘倩 校对 卢茜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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